第三十九章 今岁故人来(5)(2 / 2)
她恍恍惚惚地看到了沈家的牌匾,沈家宅院,沈家的家眷仆从在欢声笑语地逗趣着,小姐小姐地唤着她,一双有力的臂膀把她抱起来,是哪个哥哥?她辨不清太久了,久到忘记了自己的家人,反而只记得他
那个坐在病床右侧,以后背面对自己的男人
“你卖了北京城里的院子,傅家就真散了,完了……”傅老爷试图睁眼看清面前这个只认钱不认人的儿子,却是眼睛肿胀,眼前尽是花白雪影:“侗文啊……”
傅侗文平静地说:“光绪三十年,我求父亲去救侗汌,父亲不止不顾侗汌性命,还把我困住,那时傅家就散了;两年前,我让父亲给侗临个机会,父亲却将他送去滇军战场,”他顿了一顿,笑了起来,“后来,父亲将六妹送去给人做十六姨太,傅家早不是傅家,父亲又何必执着那宅院?”
“侗文啊……”傅老爷长叹着
傅侗文不为所动,有条不紊地从纸袋里掏出来一摞纸,将钢笔的笔帽取下,调转了笔,递给傅老爷傅老爷抗拒着,推他的手腕,不想要签这些东西他知道傅侗文对自己的怨,也知道大儿子和面前的三儿子早想将对方置之死地,没有家产的牵制,迟早要分出个输赢,定下个生死……傅老爷不愿,也不想看落败的大儿子往更惨的地步走,也不想让傅家在自己的手里没了
可最后,傅老爷最终还是握住傅侗文递给他的钢笔
他的身家性命都在傅侗文手里,没有他,自己也不会被送来上海治病,更不可能请的动段家公子亲自手术……
傅老爷握着笔,在几份文件上签字,画了押,拇指的红印子在文件上按上去的一刻,他低低地自喉咙口咕哝了三个字:“逆子啊……”
段孟和旁观这一幕后,心中愤慨,不齿于傅侗文违背孝道的行径,直接离开了病房
在他走前,暗示性拽她的衣袖,沈奚佯装未觉,没跟他走
她也是心中复杂,一面怜悯老人家,一面清楚这就是傅侗文要做的事他和父亲、大哥的博弈,在今日终于有了个结果
傅侗文把一叠纸张整理妥当,收入文件袋子里,立身在床畔,望了沈奚一样后,问父亲:“这位沈医生很想参与父亲的手术,父亲以为如何?”
傅老爷一听姓沈,看都不看就猜到是哪位医生,摆了手,不屑答复
傅侗文对母亲颔告辞,和周礼巡一前一后出了病房
沈奚知道到这步境地,她是绝不可能再参与手术了她把护士唤入病房,嘱咐两个护士要做哪些检查准备,明日不能进食等等要求
临走前,她对傅夫人提到手术日期
完全的例行公事
此时的她,心中极为复杂,傅侗文父亲的病况,傅家的分崩离散,还有小五爷……
傅侗文在离开病房后,人在尽头的窗畔,背对着走廊,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了木质的纸烟盒,这是谭庆项的因为晓得自己需要这个,他提前问庆项要了来
这里光线通透,和病房里截然相反,勉强让他透了口气
他从里头取出来一支纸烟,含在唇上,再去内口袋掏到火柴盒,从里头摸出来一根火柴,低头,专注地看着猩红的头端摩擦过去一下,两下……他像找不到准头,到第三次才对准了地方噗呲一声,火焰燃在了指间
傅侗文两指捏着烟尾,深吸了一口
当初他冒着被禁锢暗杀的危险回到傅家宅院里,后来是重病垂危,恋人离去,五弟下落不明,六妹……最后还是他赢了
赢得并不光明磊落当初他的赌注就是父亲不会狠心置自己于死地他利用了父亲对自己的血脉深情,是有愧的刚刚老父那一声“逆子”烙下去,烧焦了心上血肉,此生难忘
他们父子情今生走到这里,也算到头了
傅侗文曾不止一次想过,倘若他不是生在这种家庭里,会是怎样看待傅家这一门人父亲和大哥是机关算尽,为虎作伥,欠下人命债无数四弟自杀时,旁观的人都在说是报应来了,五弟在战场下落不明,看笑话的人更多,六妹被强送上出嫁的轿车,也是京城权贵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欠债,有人还债
都是冷眼旁观楼塌客散,谁管你家里谁是善的,谁是恶的?
到今日傅家散了,好的坏的都埋在了高楼垮塌的砖瓦下,百年后也都在土里
一宿风流觉,是宦海浮沉,家族兴亡皆看破
他在缓缓吐出的白色烟雾里,双眼泛红,由愧生泪
周礼巡用手肘撞他,笑着揶揄:“怎么,要来一出逆子忏悔的戏啊?”
他和傅侗文情况相似,家里长辈都是大清朝的遗老遗少,整日里想着复辟,他却背道而驰所以他在家人眼里也和傅侗文一样是忤逆的儿子,忠孝皆抛的败类
有时想想,谭庆项那样家境贫寒的也有好处
两个兄弟相视一笑
“我都戒一年了,陪陪你”周礼巡掏傅侗文的西装口袋
他见沈奚出来了,挡开周礼巡的手,说:“去楼下等我”
周礼巡倒也识相,把手里的档案袋对沈奚扬了扬,当作是告辞,人边下楼边说:“还有许多后续的事情,不是我想催你啊,快些下来”
傅侗文吸了两口纸烟,权当没听到
沈奚在这里,他也想多留会儿
阳光照在他肩背上,渐渐觉出了热,等耗不下去了,他才取下唇上的烟:“刚刚里头的状况你也瞧见了,到这个地步,你就别再坚持了”
沈奚摇头:“我是想问别的”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
“是小五爷……”
“快了,快有消息了,”他很乐观,“幼时家里给他算过命,都说不是短命的孩子”
这是他在自我安慰
当初他送了钱支持蔡将军,小五爷却是在攻打蔡将军的滇军时失踪的,沈奚无法想象他知道这个消息时的心情
“这件事急不得,也没得急等有了消息,我会让人给你个信”他反而安慰她
沈奚点头
他瞧她刘海下的额头上,有薄汗出来,于是把香烟咬住,替她撩开刘海,用掌心抹去她额头的薄汗……这样又是要亲,又给人家女孩子擦汗的,是要干什么,惦记着什么,他心里全是明白的只是今时不比往日了
“去吧,”他笑,“我要走了”
说完,又道:“今天的事,有做得不妥当的,别放在心里三哥这个人……”
他低头一笑,没再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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