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复盘和复盘(1 / 2)
急促的军鼓声中,两个大队的帕拉图士兵拉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无情地驱赶赫德伤兵走向汇流河
在还不算太长的职业生涯里,温特斯已经见过许多惨绝人寰的景象,但是眼前的一切仍然让他目不忍睹:
人,就像笼圈里待宰的牲口,密密麻麻挤在一起
上千赫德伤兵被困在一块小到不能再小的干岸上,他们身前是血迹未干的矛尖,身后是森冷湍急的河水
太多的人,太小的地方
你的肩膀顶着我的胸口,我的后背压着他的后背每个人都动弹不得,身体几乎失去控制
最外面的赫德人站到膝盖深的水里,里面的赫德人还在把他们往外推
他们绝望大叫哀求,拼命往岸上挤,旋即又被人群裹挟向更深的水域
远处的妇女小孩哭声震天动地,就连见惯生死的帕拉图老兵也无法直视赫德人的眼睛
但是军鼓一刻不停,催促着帕拉图士兵继续向前
赫德伤兵在岸上的空间被进一步压缩,不肯挪步的赫德人被刺死,想要冲破矛墙的赫德人死的更快
有几个幸运儿抓住空子穿过矛墙,没跑出几步就被帕拉图骑兵从身后砍死
最后,赫德人被彻底赶下干岸,帕拉图士兵也走入河水,步步紧逼
一个两个……接连有赫德伤兵惨叫着被急流冲走,而军鼓仍然在响
温特斯终于见到现场最高指挥官豪格维茨上校和拉斯洛上校
“两位长官,恕我直言”来不及自我介绍,温特斯开门见山:“你们处理掉这批赫德人,等于在给蛮酋亚辛帮忙”
拉斯洛上校神色麻木地看向温特斯,又转过头去,一言不发
“你是谁?”豪格维茨皱起眉头,把温特斯上下打量一番,堂堂上校显然是不认识眼前的小小尉官
但豪格维茨紧接着看向强运,突然发出一声冷笑,似乎认出了这匹马
“哦,是你”豪格维茨也转过头,不拿正眼看温特斯:“这不是阿尔帕德将军特别喜欢的那个维内塔小子吗?你这儿马倒是不错,卢西亚种?”
见两位上校一副懒得理睬他的态度,温特斯又急又怒
温特斯压着火气,语速飞快地说:“这里有近万俘虏,不是伤员就是老人妇女小孩他们要吃!要喝!要住!而且还不能上战场杀光他们,就是帮白狮摆脱上万累赘!”
到最后的温特斯几乎是在呛声:“两位长官!难道不懂得的道理吗?”
他把“长官”一词咬得特别重,语气异常不敬
豪格维茨勃然大怒,他怒视温特斯,出声喝斥:“你懂什么?”
温特斯梗着脖子,迎着上校的目光,用眼神顶了回去
空气中的火药味几乎令人窒息,附近的士兵下意识背过身,不敢掺和军官间的矛盾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身后响起,把火药味稍稍驱散,安德烈终于追上来
他勒马给两位长官敬礼,冲温特斯大喊:“蒙塔涅少尉!你在这干嘛?杰士卡中校在找你!”
“快走吧!中校等急了”安德烈拨马走到温特斯身边,拉着后者的袖子:“两位长官,请容我们先行告退”
豪格维茨轻哼一声,无趣似地摇摇头,挥手道:“滚吧”
温特斯甩开安德烈,继续追问:“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豪格维茨怒极反笑,但还不等他有什么动作,沉默至今的拉斯洛中校在他之前开口
拉斯洛面无表情地看着温特斯:“不,你说的有一些道理……鼓手,停鼓!”
夺命的军鼓声终于休止
帕拉图士兵先是茫然停下脚步,随后在百夫长的指引下退回河滩,重新列队
豪格维茨一愣,摸了摸下,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赫德人幸免于难,彼此抱头痛哭他们相互搀扶着站在浅水中,仍不得上岸
拉斯洛召来一名传令骑兵,吩咐几句之后,传令兵朝着大营疾驰而去
“你说的,我不懂吗?”豪格维茨看着温特斯,用教训的口吻说:“伤兵会痊愈,小孩会长大,女人会生更多士兵这些都是亚辛的部众,所以才更不能留活口!”
温特斯不甘示弱,反驳道:“伤兵痊愈,至少要一个月后;儿童可以上阵,至少要五年后;女人生更多男人,更是至少要十五年后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亚辛就在我们身后!哪个急?哪个缓?”
“我们自有考虑!军团如何处理亚辛部众,容得上你插嘴?”豪格维茨重重停顿,总结式地说:“胜利者夺走失败者的一切,这便是荒原的规则,你们维内塔人根本不懂!如果北岸一战输的是我们,赫德人会对我们仁慈?你们的脑袋早被挂上马鞍!”
拉斯洛盯着温特斯,神情仍然像木偶一般麻木:“我已经派人回去请示,这件事两位将军自有安排你们可以走了”
温特斯还是有些不服气,但这件事他确实说的不算上校拿军团长压他,他也无话可说
他敬了礼,打马离开
气呼呼往回走时,温特斯突然回忆起在狼镇的日子
在狼镇他虽然两次遇险,但现在回忆起来,那时他其实过的很开心
他受到狼镇乡亲的尊敬,平日里说一不二,而且没有人对他指手画脚
甚至带领狼镇百人队当民夫的奔波日子,也比现在来的舒坦
他终于明白为何老神棍会说“驻镇官这种土皇帝,给个千户也不换”
受制于人,真真是天底下最憋屈的事情,尤其是在等级森严的军队
越想越气,越气越想,温特斯攥着鞭杆四下扫视,最后朝着空气狠狠挥出一鞭:“!”
这是他最后的冷静——没抽强运,因为他舍不得
“咱哥们什么时候受过这委屈?要我说,你刚才就该把你那枚大十字勋章戴上,给他看!”安德烈并不擅长开解人,他少见地叹了口气:“忍一忍,撑到回家,咱们就不给傻x日羊佬扛活了!”
“别提回家”
“为什么?”
“你每次提到回家,我都有不好的预感”温特斯把挂坠盒拿在手上,回家的渴望第一次如此强烈
他没有打开挂坠盒,此刻他实在无法面对安娜
“那行,直到回家前,我都不提回家”安德烈朝地上啐了一口,有些恼火地说:“他妈的!老人小孩也要杀!边民!真他妈野蛮!”
不知为何,这个词从安德烈嘴里说出来,天然带上三分黑色幽默
沉默了一会,温特斯思索着问:“那个步兵上校,叫拉斯洛的?总感觉有点怪怪的”
“拉斯洛?”安德烈想了想,一拍脑门:“听说有个大官儿子战死了,好像就姓拉斯——洛?”
温特斯忍不住长叹一声
另一边
看着两个百夫长打马远去,豪格维茨上校随口对拉斯洛上校说:“哼,想不到维内塔人那群店小二,居然也有像高原人一样的直肠子?”
如果是和自己的手下说,这句俏皮话或许能引来一阵哄笑
但拉斯洛充耳不闻,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一般
豪格维茨仔细打量着同僚的脸,拉斯洛的五官如今就像木偶一般,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虽然二人平时总是不对付,但豪格维茨也有儿子女儿,他甚至不敢想象失去孩子的痛苦
但豪格维茨也不会开解人,只能发出一声几乎无法听见的叹息
……
时间紧迫,等不及全军收拢
第二日清早,四个已经集结完毕的大队便作为先头部队出发
杰士卡大队因为早早整备完毕,所以也在先头部队之列
没有什么仪式感,也没有动员没有演讲命令下达,不分常备军和辅兵,所有部队牵出马车就走
杰士卡部有一样优势,因为先前是辎重部队,又强征了许多商贩的车辆和骡马,所以他们马车保有率比起其他部队要高很多
夜袭特尔敦部大营一役夺取的四千余匹赫德马,一小部分下了锅,一大部分被军团收走
还剩下五百多匹在杰士卡中校手里虽然不堪用,总比没有强
加上原来的骡马战马以及少量毛驴,满打满算近千匹大牲口,所以杰士卡部也不缺拉车的马
德忧心忡忡:想让马干重活不仅要给干草,还要给料近千匹大牲口,每日吃的草料就是恐怖数字
出发时必须尽可能多载,可又怕牲口撑不住
所以德挑出四十多名养过马的民兵,由安格鲁负责,专门监督大队的骡马的使用情况
“安格鲁先生不仅懂马,而且知道心疼牲口”德向中校汇报时,这样评价小马倌:“不是自己家的也心疼”
“那就他”杰士卡也点头同意:“提他做临时军士,再收拾几个刺头否则他年纪太小,压不住别人”
任命下达,狼镇的民兵都在说:“马倌小钩子现在真成了马官”
在晨曦中,先头部队跨过临时桥梁,抵达汇流河南岸,随后向东进发
眼下的情况是这样:
帕拉图在东边,撤退要往东走;
汇流河自西向东流,最后汇入冥河,可以走南岸可以走北岸;
北岸,有赫德骑兵出没;
南岸,目前暂时安全
问题在于:
越靠近北边,汇入冥河的支流越少,河道越窄,所以越容易渡河
先前派出的工兵大队和两个步兵大队就是往北去,去寻找适宜地点架设浮桥
所以到最后,还是得走北岸
只不过塞克勒使出一个障眼法,先头部队先到南岸,往下游走四十公里,从一处浅滩再绕回北岸
那处浅滩就是阿尔帕德骑兵部队的迂回位置
……
时间倒退回前一晚,困到意识模糊的温特斯被杰士卡中校叫进帐篷,帐篷里还有德安德烈和梅森
中校宣布,要给手下的百夫长们推演复盘
五人围坐在一张小桌旁,其余四人眼看着杰士卡中校掏出一块掌大的木板,木板展开后变成两掌大的棋盘
杰士卡中校又从一方褪色的木匣里取出棋子,作为敌我各部的标志
温特斯随手拿起一枚棋子把玩
棋子的材质他认不出,看起来像石头,手感冰凉舒适
至于雕工——温特斯小心翼翼地把棋子又放回棋盘——雕工很精致
线必连贯均匀角必光滑圆润表面细细打磨过温特斯可不敢随便碰
“学着点”杰士卡摆好棋子,对哈欠连天的温特斯说:“你们总不会当一辈子百夫长”
从已知情报来看:
赫德联军围点打援
得知北寨遇敌,塞克勒领兵支援,行至半路遇伏
遇伏当日,塞克勒派人通知阿尔帕德提前行动
为了确保出其不意,以及绕过赫德人的耳目,阿尔帕德把军旗都留在大营作为疑兵
他带领骑兵主力部队先到南岸,再向东行进四十公里,从浅滩渡河,绕到赫德人背后
如此大范围迂回,才有了最后的雷霆一击
塞克勒的计划就是一记狠辣的右勾拳,简单有效的砧锤战术
只要阿尔帕德部成功迂回,塞克勒正面的赫德部队必败无疑
对于塞克勒而言,最大的难点在于如何不惊动敌人不吓跑敌人
杰士卡中校给百夫长们分析:塞克勒最初应当是以北寨为砧;遭遇伏击之后,计划变更以临时营地为砧;到了最后,主战场还是回到北寨
根据敌人布置的变化,塞克勒的布置也进行了三次变化
正菜只有这一道,至于杰士卡部的行动,只能算是头盘
“就是这么回事”杰士卡中校推倒棋子,结束了他的复盘:“也不能怪老头子看我们来气”
温特斯德安德烈和梅森四人围坐在桌旁,大眼瞪小眼
如果没有杰士卡中校复盘,温特斯甚至不知道其他地方发生什么
百夫长能得到的情报太少,和士兵看到的东西几乎没区别
对温特斯而言,他周围一百米以内就是整场战争
也正是因为杰士卡中校的复盘,温特斯才明白为何塞克勒将军对杰士卡部如此恼火
塞克勒煞费苦心精心筹划,先拿北寨做饵,后拿自己做饵
他要是“一锤子敲下去,砸碎赤河特尔敦两部”
杰士卡部火烧特尔敦老营,虽然重创特尔敦人,却也导致赫德联军兵力分散
特尔敦部祭天金人被夺,发疯一般硬打桥头堡
所以到最后,被铁砧和重锤砸碎的只有赤河部
另一边,特尔敦部虽然被击退
但是杰士卡大队的兵力太少,没打成歼灭战
烤火者核心部众尚在,他一路收拢溃兵靠近主战场,赤河残部反而借助烤火者逃出生天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得知自己拼死作战反倒搅乱塞克勒将军的计划,四个百夫长也不知该作何感想
“在缺少信息的情况下做出正确决策,才是名将之姿”杰士卡中校摆弄着棋子,淡淡地说:“看来我们都不是名将”
“战机摆在眼前”温特斯又好气又好笑,他看向德安德烈:“我们总不可能放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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