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遗传病!自杀!休书!人间……(1 / 2)
冬日的雪并未停歇
这天,门廊垂着的厚重棉帘被掀起一道缝,两个相互搀扶的身影走了进来
“大夫!求您救命!”女子的呼喊声先传来
小六和学徒们赶紧上前去搀扶
男人不过二十三四年纪,一身半旧的青衿洗得泛白,面色是病态的苍白,唇色隐隐透着不祥的绀紫
他呼吸费力,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微弱的哨音,仿佛拉动破损的风箱
被他小心扶着的年轻女子大约二十岁,亦是形容憔悴,脸颊被寒风割出细密的红痕,低垂着头
值夜学徒连忙引他们入内,带到诊室的炉火旁驱寒
马淳从后院走来,目光掠过那男子时,脚步微顿
那是一种对细微病征的本能警惕
“坐”马淳示意他们坐到近火的位置
年轻妻子小心地扶着丈夫落座,自己才挨着半边椅子坐下,垂目不语
马淳伸手诊脉
指下的搏动让马淳的心缓缓下沉
脉象沉细欲绝,重按方得,并非痨病那种阴虚火旺的浮洪或细数,而是元气极度衰竭的征象
仔细体察,那微弱的脉搏在深处有不规则滞涩感,如同精密的机括齿轮突然被卡断,再勉力接续运转,每一次停顿都带着机械般的生硬与艰难
更致命的是,指下触及的皮肤冰凉,腕骨却凸出得惊人,显示着持续的能量消耗与筋肉消耗
“多久了?”马淳抬眼看向男子
书生喘匀了几口气,声音又低又哑,“回……回大夫,去岁秋后……便觉周身乏力,稍动即喘,入冬后……咳得愈发厉害,近日……更觉气难接续,躺下尤甚……”
马淳示意他张开嘴,查看舌象
舌体淡紫,缺乏健康红润的血色,舌苔薄得几乎不见,舌面上却隐隐可见数个紫暗瘀点
再翻看指甲颜色,也是黯淡的紫绀仔细听他咳嗽,声音闷浊断续,并无大量脓痰的翻涌声
马淳的心更沉几分,这绝非常见的肺痈或痰饮之患
他示意男子躺到诊榻上,进行胸腹部的按诊
手指精准按压胸肋之间几处俞穴,指下并无明显的痞块或剧烈压痛
但叩击胸壁,两侧传出沉闷,边界模糊不清的回音,似有液体遮蔽,叩击心前区时却可触及异常扩大的心界
腹诊中,男子上腹部有饱满不适感,轻按即诉胀闷
“家中……父母高寿?”马淳整理着衣物,状似无意地问,实则已在心中勾勒一幅谱系图
男子眼神倏然黯淡下去,带着认命般的麻木:“家母……生我时难产,未出月便……便去了家父……”
他喉结滚动,吐字愈加艰难,“……大约在小儿束发那年没的,年岁,记不清了……”
“……可有兄弟姊妹?”
“有过”书生的声音低得像梦呓,“一位阿姐,十四岁上去的一位兄长,十六岁上……也没了”
他终于抬起眼,迎上马淳洞悉一切的目光,“都是……咳喘厉害,人枯下去……请遍了郎中,药石罔效……就……就拉不住了小子能活到今日,已算……老天格外开恩了罢?”
遗传性心肌病!
马淳脑中瞬间闪过这个冰冷的词汇
结合脉象的奇特滞涩、呼吸困难的进行性加剧、早年夭折的家族史……
此症在《黄帝内经》中被模糊描述为“伏梁之积”,或“心疾相传”,皆指此种深藏血脉、代代相残的绝症!
心脏本源结构本已脆弱,如同天生畸形的种子,又在长期的泵血负担中心腔缓慢扩大
如同被拉伸到极限的皮囊,心室壁日渐变薄变弱,微小的电传导通路亦在脆弱组织中受损
最终引发这种致命的、不协调的搏动衰竭
全身气血不得滋养,心肺循环愈发淤塞,终致油尽灯枯
此疾深入骨髓,无根可寻,回天之术亦无法重铸
旁边的年轻女子始终低着头
年轻书生猛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整个人剧烈地蜷缩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震出来
令人窒息的咳声碾过寂静
许久,咳声渐歇,书生脸上只余一层白里透青的死气,几近透明
马淳挪开诊脉的手指,缓缓摇头,无声的宣判已然落下
女子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书生僵坐片刻,挣扎起身,踉跄一步才勉强站稳
他喘着粗气,望向马淳的目光里,那份绝望已沉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奇异的平静
他已经认命了!
要不是妻子坚持要让他来京城,见马淳这位神医,他都准备死在老家
“大夫……”书生询问,“能……能否容内人与小子……在贵处借宿一宿?”
他极力维持着语气的平稳,“路途遥远……她,实在撑不住了……”
马淳的目光扫过他妻子苍白疲惫,几乎站不直的身影,点了点头,“去吧值夜学徒带路,西边倒座房尚有一间”
小院西侧那间狭窄的倒座房,仅容一床一几,一灯如豆
妻子周氏婉娘确实已疲惫到极限,蜷在冷硬的被子下,呼吸很快变得匀长而沉重
陈知节枯坐床边油灯下,听着妻子的呼吸和窗外的风雪声
他伸出手,指尖在离妻子脸颊半寸处停下,悬着,虚虚拂过她眼下的那片阴影
这一点咫尺温存,是他即将坠入黑暗深渊前,唯一能握住的、世间的温度
他轻轻从包袱最底层摸出一个小油纸包,小心展开
里面是一小块干透的墨锭和一截用得秃了笔尖的残笔
桌上备有粗糙黄纸,他仔细撕下一片方正些的
灯焰幽幽摇曳,他蘸了唾沫,在陶制小碟里仔细地磨墨
笔尖带着一种庄严的决绝,落到纸上的瞬间,他整个人的脊背似乎微微挺直了些许
“立休书人陈知节,浙东绍兴府山阴县生员……”
才写下这几个字,胸腔处那股熟悉的憋闷骤然加剧!
他猛地弓腰死死抵住嘴,剧烈的咳嗽被强行压抑在喉咙深处,只有肩膀无法控制地颤抖
指缝间,温热黏腻的鲜红渗了出来,滴在冰冷的地面
许久,他缓过气,额上已是冷汗涔涔
“……娶妻周氏婉娘,婉秀贤淑,秉性柔嘉,持家有度,结发三年未闻片语失德唯是知节身罹宿疾,沉疴入骨,药石无功,命悬一线,危若朝露,恐旦夕将别……”
写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笔尖悬着,颤抖着
“……回首结褵以来,累汝荆钗布裙,躬操井臼,奉姑持家,形劳神瘁,未得一日清闲安逸
“本誓以蟾宫折桂,耀尔门楣,博卿展颜,岂料天不假年,夙愿成空
“今自顾残躯难久,非但不能谋升斗以续余生,反成累赘之躯,实为负累每每思之,五内如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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