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7章 停在原地的人(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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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27章停在原地的人

曾经多少次,卢野睁开眼睛,希望自己的爷爷还在

纵然总是给他压力,把仇恨担在他稚嫩的肩……至少在这个越来越空旷、也越来越冷的世界,他还有一个可以去爱的人

每一次醒来都是失望,每一次梦中还会梦见

这些年他也去过很多地方寻找,想了很多办法他想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换得爷爷还留在身边……

现在他如愿了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这竟然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情

有些事明明早就猜到,明明无数次地自我宽解过,但是在真正确认结果的那一刻……还是会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准备好

要如何接受这一切呢?

我最该去恨的人,是我最爱的人

纵然是千锤百炼的心,也还是会感觉到疼痛!

他是无法接受的但这一刻能够想起来的,只有过往无数时刻的站桩,无数次地挥拳

片刻的沉默后,卢野抬起拳来,面似秋池不生波,拳出老驴慢推磨,慢吞吞地一拳轰出来……

风静,云开,竹林尽北折!

正向这处竹林靠拢的队伍,无论人族妖族,都不知道这里正在发生什么,亦不知他们正在靠近死亡

赵子不会让任何活物,看到平等国和卢野的接触

但这样的一记拳势推出来,武夫气血似一头苏醒的狂兽,隐有潮声妖族队伍之前……顿开五指拳印的天坑!

妖族队伍自然退避,人族队伍也察知此处战斗的烈度,不再靠近

卢野眼中看到的竹林,又如风卷去,竹色的棋盘,似画展开

他又回到了棋盘世界里

赵子像是有意地摆弄自由,告诉他力量代表什么

就像他也用力量,给了靠近者告警

“我很好奇……”赵子仍然倚在翠竹前,仍是漫不经心模样:“种族战场,厮杀应当你刚那一拳,怎么不杀妖?”

卢野其实也说不清楚,拳出之时,只是下意识的念动

从无到有建立宁安城,他拆了不少妖族的骨头,也看到很多战友被妖族啃噬血肉,杀妖对他来说,不算一件为难的事情

但是他这一拳轰出去的时候,忽然想到他的家乡——家乡里的那些人,他们也像是麦子一样被人大片割去,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量

所以他的拳头移开三分

他的眼神略有惘思,但只是说:“那不重要”

赵子似乎并不意外这样的回答,只是摩挲着烟斗:“有人爱人,无论国别,结果都惨不堪言倘若一念惊起,贪爱众生,可是怎么了得?”

她呼吸着烟的明灭:“战场之上仁即懦,生死之前宽为愚你这般恻隐的心情再进一步,就是众生平等的理想那真是最危险的理念……世尊死了,神侠也为之而死你还小,不好往绝路去”

卢野无意讨论什么理想,只道:“他现今在哪里?怎么不来见我?”

过往无数次,告诉我要努力,教我怎么面对这个世界当我真正面对这个世界的真相,你却藏起来吗?

“冯申吗?”赵子丰唇流烟,容色氤氲,声音也像是变得遥远了:“那次事件后,三刑宫一直盯着他,他不能露头——圣公亲自把他送到了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什么地方?”

“很安全的意思……就是我也不知道”

“现在我们到了哪里?”卢野忽然问

明明天光未变,明明竹林仍翠,一切都没有变化,他却笃定已物转星移

“真是敏锐!”赵子用毫无波澜的语气,表达了惊讶:“你那一拳的动静大了些,此刻活跃在冀山战场的两个人族真君,又都是不嫌事大的……我不得不挪个位置,稍作遮掩且等我看看——”

她的视线略略远钩:“应该是到了……唔,山崖拱起来像一个圆轮,是什么地方?”

靠近燹海了卢野心想

“夜轮山”他说

平等国大约是不关心种族战场的

至少赵子不甚在意

她连个妖界地图都没背熟

这还只是在文明盆地的边界,尚未深入妖族腹地……赵子已不认得路

卢野琢磨着这一点能够带给他什么优势,心中自然浮现关于燹海战场的描述——

“混沌兵燹焚烧数万载,岩浆凝成孤岛,雄关浮于火河,尸舟驭行焰潮……无边劫火、无穷兵孽之境”

他未曾来过这里,此刻囿于棋盘世界,也不得一见

但这几年在锈佛战场的征战,多少让他积累了一些见闻

当下的燹海战场……都有谁在呢?

“你真是一个很认真的人”赵子莫名地说:“很像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人”

“最好他不在平等国里”卢野说

“你知道卢公享吗?”赵子问

卢野始终在尝试维持一种平静,但这刻仍然情绪复杂:“生于卫地,生为卫人,怎么可能不知卢公?”

“卢公享是不支持仁心馆对现世局势的干涉的,他反对一切形式的战争是个认死理的人他常说杀人的方式只有疾病,救人的方式正是药石”

赵子左手环在身前,撑起竖着的右手,纤纤五指如灯枝,架起了玉烟斗,在雾蒙蒙烟气中,讲起过去的故事

她说起什么都是很无所谓的语气,唯独说起这个名字,不能平静

“当年殷孝恒大破卫军,战局已经确定,所有支持卫国的势力,都陆续撤走,只有卢公享逆行赴卫人们都劝他袖手,他却执意要去卫国救人……”

“他说他作为仁心馆高层的责任已经尽到了,在战争的尾声,他要做医师该做的事情”

“他也不干涉战争,只是医伤救残无论军民,他都施针舍药,一路行去,一路生花……其实景国的伤兵他也救,只是景国人不需要他”

“后来殷孝恒举起屠刀,说卢公享救一人,他便杀十人卢公享不得已自杀而求止杀”

赵子略略抬头,透过横斜的竹枝,看见光影粗疏地错织于天空,像一幅情感滥觞的草书

“殷孝恒逼杀了卢公享,还是屠了野王城”

赵子没有叹息

但风过竹林,未尝不是感慨

她看着天空而非卢野,仿佛是对逝去的人讲述,述说世间有人记得

但听者……也只有一个卢野了

“卢公享流着眼泪救的最后一个人,是个孕妇她的丈夫已死,人被挂在旗杆上她自己也奄奄一息,被碾在车轮下卢公享保住了她的生机,将自己的生死花割下来,种于胎中……我想那个时候,卢公享就预见到自己的死亡”

“在那以后他没有再哭一路生花,走到殷孝恒面前”

“顺带一提,卢公享是仁心馆有史以来医道天赋最高的真人,独创的‘肉须法’,至今都是凡人修复残肢的最佳医法——你知道绝大部分凡人,都不可能用超凡道术医病”

“卢公享对人体秘藏的探索,也走在时代前列其独创的‘滴血观微法’,可以让绝大部分适术者的人身秘藏更进一步只是对医师耗损颇多,随他身死而失传……仁心馆里只剩下残章,直到今天也未能完整复刻”

“他对神通的研究,也……”

赵子说到这里,没有再继续:“所以他有这样的本事,能割下自己的神通,留给那个胎儿”

死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可活着好像只有痛苦

那么生命究竟是一份礼物,还是一份诅咒呢?

卢野沉默了半晌,只道:“景国伐卫战争,是在道历三八九八年发生,可我今年才二十七岁”

赵子始终看着天空:“那个获救的孕妇,死于一场光雨——就像十年前发生在卫郡的那一场殷孝恒先大范围地扫杀超凡,瓦解反抗力量,再纵兵入城,十日不封刀”

“生死花的意义并没有体现在当刻而是在战争结束后,在腐臭生蛆的万尸坑里……给了一个死婴以胎动”

“当我剖开那个已经开始腐烂的女人的肚子,看到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我感到他的心脏在跳动……”

赵子张开手,仿佛虚捧了一个胎儿,平淡地说:“生命的力量,原来是这么澎湃的”

卢野感受着自己的心跳,感受着心间开放的那朵生死花,不免也有了一些别样的感受在刹那恍惚中,似听到了震天的厮杀,无尽的哭嚎

赵子继续道:“他是那个可怜女人的十月怀胎,他也算得上是卢公享的孩子,亦是野王城的孤儿但野王城不应有遗孤,卢公享的后代,也不该存世”

“所以我用了一副【梦枕棺】,将这个胎儿的时间封藏”

竹林清幽,人声渺远:“这场梦,延续至道历三九一六年梦醒,胎动”

卢野轻轻地握拢了拳头道历三九一六年……正是他出生的年份

爷爷曾经告诉他,他是卫国野王城人士

爷爷说,他的父亲是个病痨鬼,从小身体不好……共有兄弟五人,全都死在那场中央帝国铁骑摧城的战争里

爷爷告诉他,他是野王城仅剩的血脉,他肩负着整个野王城的仇恨

爷爷也告诉他,卢公享是为野王城而死,所以作为野王城遗孤的他,以“卢”为姓,以“野”为名

爷爷告诉他的事情有很多,每一个字都是抽在他身上的鞭子,逼得他像头驴子,闭着眼睛无止境地往前

如此二十七年……还在原地转圈!

他从来没有走出野王城

“所以……”卢野尽量平缓地问道:“我爷爷是谁呢?”

“他只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孤魂野鬼,是一个外出求道,闭死关求神临,等到出关时候,发现全家都死在了野王城的可怜虫”

赵子道:“卫怀可以是他的名字,但他并不怀念卫国只怀念随着卫国一起死去的他的家人”

“你如果叫他冯申,他会很高兴”

她收回视线,想要抽一口烟,才发现不知何时,烟已经熄灭了,烟斗里都是灰烬

故事都冷了

她燎起指尖,擦了一下火,却又将星子摁灭

终于没有再抽烟

她说道:“但确实是他将你抚养成人”

人心岂是铁

十七年的朝夕相处,卢野相信爷爷对他的爱并不虚假一分——但大概仇恨是更为强烈的情感

最后用这么多人的鲜血,把他抛弃在观河台用这么残忍的泥土,埋葬了过往的情分!

曾经的牙牙学语,都让他咬紧了牙关

曾经的点点滴滴……在这时格外锋利

他咀嚼着喉口的血腥味道,慢慢地说:“你先前说殷孝恒是你的仇人,说你参与了对殷孝恒的围杀想来你也跟卢……有关”

“他是我师兄”赵子毫不避讳地说

身份上是卢公享的师妹,而又有如此实力……能够匹配的人物只有一个

仁心馆上官萼华!

那位温柔得如同菩萨降生的医道真人!

即便是从未见过她的卢野,也知那是万家生佛的人物天下赖其活命的人,无以计数

一个她救死扶伤,仁心良善一个她厌弃人间,杀人无算!

究竟哪个才是面具?哪个才是真的她?

卢野忍不住问:“卢公享为了卫国人而死,你既然这么在乎他,为什么能够坐视神侠对卫郡超凡修士的屠杀?”

赵子淡漠地看过来:“你在卫国生活这么多年,除了卫怀跟你说卢公享的故事,还有人跟你提过卢公享吗?”

卢野一时窒住

他的确不曾听到过

在卫国,卢公享其实是一个禁忌的名字

“卢公享为了卫国人而死,卫国人并不感谢他,甚至厌憎他他们不敢仇恨景国,只敢怨怪死人他们不敢说景国人的罪行,所以怨怪卢公享激怒了殷孝恒——”赵子抬起玉烟斗,在竹上磕掉了烟灰,纷纷洒洒的黑灰,像是祭奠后的香烬

她的声音里,罕见地有了冷冽的情绪:“我恨景国……难道不恨卫国吗?”

卢野无言以对!

让他沉默的,不只是所谓的是非

而是他竟不知道自己是谁

过往对于自我的明确认知,崩溃于一段离奇的身世

他是卢公享的孩子吗?他是野王城的孤儿吗?他是卫国人吗?

为了卢公享的人,和为了野王城的人,杀死了许许多多的卫国人

形形色色的人,都予他以期望的眼神

他应该归属于哪个角落,如何去爱,又如何去恨?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最后他只是问

赵子转过美眸,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那眼神仿佛在说——

你不是在寻找答案吗?你不是在追逐真相吗?

我给你所有的答案,所有的真相

“你的开脉丹,的确是我们为你准备的一枚地品大丹,不算特别珍贵,但想要来历清白,确然很费工夫”

“至于那个易叔是谁,聪明如你,当然能够猜到”

赵子声音悠悠:“在朝闻道天宫第一次开启的时候,他恰好坐在你前面”

仁心馆当代的门面,如今医道最拿得出手的天骄,竟然也是平等国成员吗?

“他是平等国里的谁?”卢野问:“仁心馆的馆主亓官真呢?他是不是平等国的首领?昭王或者圣公?”

赵子并不回答他的后一个问题,只道:“易唐既然赠丹给你,传你医道,还留下一个‘易’字,他那时候的身份自然是经得起查的”

“卫国一直都在景国的注视下,什么人能在那个时候去找你,你难道不清楚吗?”

“要让易唐帮忙,却也简单只需要点明你跟卢公享的渊源——‘小圣手’为‘圣手’做些什么,不是理所应当的么?他恨不得把所有能给的都给你”

卢野觉得自己应该恨

他自小生长在卫地,以之为家亦为国,他家乡的人成批成批地死去了,这是一笔巨大的血债

他应该恨!

可是恨谁呢?

已经死掉的神侠吗?抚养他成人的爷爷吗?给予他生命和力量的卢公享吗?还是眼前卢公享的师妹……又或者景国呢?

恨欲狂,而拔剑四顾心茫然!

人原来可以恨到不知所恨,可以痛到不知所行

最后他咬着牙,咬着自己,俨然那是一种底线:“我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你这样的人,不该告诉我这些的”

赵子只是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没关系”

“如果你恨我,就让我去死”

“就去景国大声叫喊,说仁心馆的上官萼华,是平等国的赵子”

“当然被杀死的肯定不止是我”

“但是怎么说呢……仁心馆出了一个为卢公享余孽送丹的易唐,出了一个平等国的护道人赵子,如此藏污纳垢之地,还有一些别的平等国余孽潜藏,也是合情合理宁杀错,不放过,这是大人物做事的方法”

“景国早就想拔掉这颗钉什么医道圣地,不过六合大业的挡车螳臂”

“退一万步说”

她竟然转身往外走,棋盘随着她的步履而褪色,余音袅袅绕林间:“万一亓官馆主,真的是平等国首领呢?”

看着这个女人漫不经心的背影,你完全明白,死亡对她并非惩罚

她好像也并不在意仁心馆

当然也不在乎世上的一切

她在乎的只有卢公享,而卢公享已经死了

卢野沉默地站在那里,比所有的竹子都沉默

最后他只是看着天空他在想……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是为了报复景国”

“神侠是为了他莫名其妙的理想,做阉割超凡的试验”

“你的爷爷……他早就教不了你什么了在那种时候做那样的选择,或许是为了让你成长也或许只是想报仇”

“到底是因为什么,有机会你可以问他人生太过荒远,我不关心他的殊途”

“你看,我们就这样组成了平等国我们每个人做自己的事情,但因为同一个目标聚在一起”

“平等国不是一个严密的组织,它是一个以理想之名的搭建的戏台只要做好准备,谁都可以粉墨登场”

“现实里无法实现的,只好在戏中寻”

“如果你也有想要实现但无法实现的心情,需要志同道合者的帮助……不妨加入我们”

棋盘世界一格一格地破碎,赵子的声音也一句一句响起

到最后整个竹色棋盘世界都消散,声音敲碎在棋里那个叼着玉烟斗的女人,也消失无踪,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那一片障目的竹叶已飞落,终于见山见水

恍惚一念,已然身在风景中

卢野往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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